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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内屋后,沈一石先交代了最近杭州城里的情况。
马宁远如今已经掌控全局,将一切都推到了八臂修罗之徒“徐踏法”身上,给徐渭的密信也寄了出去。
徐行忽然问道:
“沈老板,那个总管江南织造局的杨金水,事后没有盘问你什么?”
沈一石只是一笑,轻描淡写道:
“海寇也是要财的,而我毕竟是个商人,花钱保命,也很正常,杨公公能理解。
而且事情到了这一步,毁堤淹田是万万做不成了,杨公公巴不得抽身出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脱了干系。
踏法你先前在监牢打死那个倭奴人,我们也查出了他的身份,乃是井上十三郎的弟弟。
何茂才既然抓获了如此人物,却不上报,惹来海寇报复,也是自然之理。
马大人正好趁此机会,用如今情况紧急,不宜再激化矛盾的理由,将那些监牢里民众尽数放了出去。”
沈一石虽然说得云淡风轻,但徐行深知,能够将这一切漏洞、疑点都给摆平,做得天衣无缝,究竟是如何困难。
这位沈老板的能量和手段,当真是不可小觑。
徐行听完,也颔首道:
“杨金水是宫里派出来的太监,让他把这些事写成密报,呈送上京,提早让皇帝看看也好。”
说完这些正事儿,沈一石笑道:
“我这次是秘密前来,还给你带了一箱药材、一箱拳术秘籍,送货的也都是跟了我几十年的心腹家丁。
从今以后,他们也会加入掀潮馆,你不用担心有人泄密。”
徐行见沈一石带来的见面如此厚重,就知道他必有所求,干脆道:
“沈老板既有要事,不妨一并道明。徐某并非是不通情理之人,光凭你与我叔父这份情谊,任何请托,我都不会推辞。”
徐行这话完全是真心实意,事实上,他从一开始敢信任沈一石,就是因为他与自家叔父这份联系。
徐渭看人的眼光,是经过无数次考验的,这么多年来,还未出错过一次,徐行自然信任他。
沈一石见徐行如此爽利,一上来就开门见山,稍愣了下,不觉苦笑道:
“踏法果然快人快语,倒是显得我扭捏了,既然如此,我便明说了。
我这次来,是想打算向你托孤的。”
托孤?!
徐行身子微微一震,刚要说些什么,就见沈一石举起单掌,制止了他。
这位江南第一豪商按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眺望窗外,悠悠道:
“踏法,先前你说过,大局崩溃,非是一个万全之策所能挽回,我本不愿相信,回去细思之后,却又深以为然。
这些年,我在织造局当差,所见所闻,简直是触目惊心,贪墨横行,盘剥无度,上下挥霍无度便掠之于民,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
这大明朝里里外外,早已是千疮百孔,只因胡部堂以及内阁那几位裱糊匠,实在是功力了得,这才造出来个勉强稳定的时局。
我们这些人身处其中久了,也就慢慢习以为常,并把很多事,视为了理所当然,却忘了,这分明是饮鸩止渴、寅吃卯粮的手段,如何能长久?
说到底,还是心存侥幸,自欺欺人罢了。”
说到这里,沈一石转过头来,长长一叹:
“你叔父徐文长,与我乃是琴艺上的知音。
我知道,他屡试不第后,毕生所愿,便是欲辅助胡部堂,靖平四海,以狂生之姿留名青史,从而证明他徐文长不是没有才干,只是天下人没有眼光罢了。
了却天下事,赢得身后名,嘿,我沈一石也是自幼通读诗书,又何尝没有这般愿望?
只可惜,我的才情、志气,样样都不如你叔父,只能当个上不着天、下不沾地的商贾,到头来,连自己都泥足深陷,又谈何壮志?
这毁堤淹田之事,始终要惊动中枢,现在何茂才、郑泌昌都死了,杨公公又对我有恩,我虽是商贾,也颇知忠义二字,不愿负他。
既然朝廷一定要个交代,那这个交代,就由我来给吧。
我这一生,跟着郑泌昌他们,也是作恶多端,害人无数,这样总算是为东南尽了点绵薄之力。
我死则死矣,可我家中还有一名女子,实在不忍见她独自流连,若如此,只怕我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息。”
提起家中女眷,这位城府极深,养气功夫极佳,向来是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的江南第一豪商,竟不由得红了眼眶。
他这些年来,搭上了宫里的线,看似坐拥亿万家财,风光无限,实则不过是为人做嫁衣,代为保管罢了。
数十年下来,沈一石始终过着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生活,这种高压早已令他不堪折磨。
可沾上了宫里的事儿,又岂是轻易便可脱身?
沈一石其实早就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只是一想到家眷,仍是不由得悲从中来,凄然道:
“踏法,我已将她托付给了杨金水杨公公,想来应无大碍,但我还想多做一些打算。
日后若事有不谐,还请你对她稍作照拂,让她能够在这世间得寸许立锥之地,安宁过完此生,这便足够、足够了……”
这字字泣血的真心实意,令徐行也为之动容,他一下站起来,长叹道:
“沈老板,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沈一石强笑道:
“踏法,我如此无状,倒让你见笑了。”
对徐行倾述心事后,沈一石的言语情态也放开许多,显然已将他视为真正的后辈。
徐行听罢,摇了摇头,敛容正色,只道: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听到这两句诗,沈一石本就未干的眼眶中,再次盈出了泪水,却只是握着徐行的手,无语凝噎。
徐行是个很念旧的人,瞧着这样脆弱的沈一石,他忽然想起了一件昔年旧事。
那一年,徐家破灭,他和叔父从绍兴逃往淳安,准备来投奔与徐家有旧的掀潮馆老馆主,化名刘锅的岳蹈海。
一天深夜,他们寄宿荒野,借着月光,看见了一块残破墓碑,横在道旁,无人在意。
徐渭见碑上有字,便走上前去,强作分辨,认出那石刻上的内容。
“后世诸贤大夫幸所视此……”
徐渭一字一句地读出声来,令徐行也听得明白,他那时虽才四岁,体内毕竟有穿越者的灵魂,自然能解其中意。
那碑上刻着的,是墓碑主人身段放得极低的哀求。
墓主说他乃是本朝某地的县令,虽然并不聪慧,却向来爱民,治下以仁,自奉以俭,墓里什么都没有,还请来者高抬贵手,让他能安息。
徐行听完,只觉一阵好笑。
他们一路从绍兴走来,不知道见过多少流民暴死街头,横于路边,沦为饿殍,这县令能有一墓穴安身,已算奢侈,怎么还敢哀求?
看着那块明显是被人拔出来的墓碑,徐行甚至感觉有几分快意,冷笑道:
“这屁用没有的话,写来干什么,换做是我,死后宁愿给人烧成骨灰,一把洒向江河,也不干这种事。”
说完,徐行这些天的颠沛流离,只觉一肚子气,又补充道:
“可笑至极。”
徐渭与这位小侄相处若久,自然知道他的聪慧非比寻常,也不感到意外。
徐渭不意外,徐行却很意外。
因为他发现,向来藐视礼法,行事疏狂的叔父,面对那块墓碑,竟罕见地流露出伤感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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