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之章 陂池独钓寒鸦雪,求道入世染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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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大燕北境的朔州,有三府五郡,共八座大城,其中七座都在北关内,独有这孤卢府城,因为旧时曾是一座戍城,茕茕立于北关塞外的截泞山脚下的紧要之处,怀抱泞水,独临大漠。

截泞山的左翼峰和右翼峰正在这孤卢府城的一东一西,势若垂翼,山势连绵,山头黑松茂盛如羽、松间常有寒鸦出没,故这左翼峰和右翼峰又被当地人合称为八百里寒鸦岭。

正是入冬时节,咆哮的寒风自极北的大漠携枯草尘沙卷地而来,在天地间扯开了一面枯黄色的帷幕,直至一头撞在截泞山上,这才于寒鸦岭上化作了千重瑞雪,纷纷扬扬,呼啸而落。

真是好大雪,初时还有几分裹尘挟沙的腌臜,但在飘扬了半个时辰之后,就已全然是洁白一片,将这八百里的寒鸦岭,硬是染成了一只人畜无害的白鸽。

故有诗曰:日落旌旗驳,风疾裘衣破。月黑寒鸦寂,朔雪满金柝。

就在这漫天的风雪之中,寒鸦岭上的陂池之畔,却偏有一个少年披蓑衣而坐,持着一支钓竿,寂然独钓,好一副独钓寒鸦雪的潇洒模样!

不过,如果靠近就会发现,他此时却并没有看起来的那般自在,虽然持竿独钓、身躯岿然不动,但嘴巴却始终没有停下,而是絮絮叨叨地一直念叨个没完。

“豆渣也发酵了,豆粕也掺和了,酒糟都用上了,连着打窝三天了,总不至于再空军了吧?”

“这场雪也真是,早不来晚不来,非得等万事俱备了才来,要再无收获,师傅又要笑我了。”

“青草鲢鳙鲤鲶鲫,也别管是什么鱼,看在我连着喂了你们五年的份上,赶紧来咬个钩吧!”

就在他碎碎念之际,原本一动不动的钓竿忽然颤抖了一下,钓线猛然紧绷。

见此情况,少年的双眼猛然亮起了神采,他单手握稳了钓竿,一把甩开了斗笠蓑衣,露出了健硕的身形和一头如火焰般的长发,稳稳地扎了个马步,摆出了一副要和池中之鱼大战三百回合的架势。

而就在此时,百步之外的山路上,猛然传来了一声呼喝。

“鸿子,快收了家伙,别在那喂鱼了,来活了!”

少年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向了小路的方向,而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绷直的钓线忽然扯断,虽然他本人的马步扎得平稳,不至于摔个跟头,但看着手中没了线的钓竿,他一头红色的长发却还是几乎完全倒立了起来。

“臭老道——我这才刚上的大鱼!”

“上个屁的大鱼,这陂池静水流深、寒潭幽寂,是泞水千源之一,也就有些活师虾鲵,细鳞小鱼,哪有什么大鱼?”

说话间,一道身影从松间小路中窜了出来,只见他头发花白,发髻高挽,插着一根普普通通的铁发簪。

身上穿水火道袍,不沾有一寸霜雪;脚下踏罗袜云鞋,未染得半分泥泞。

马尾拂尘怀中抱,桃木宝剑背后插,腰悬玲珑葫芦宝,前胸后背绣八卦。

一身的衣着,可谓是标准的方外之人打扮,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只可惜配上他九尺有余的身高、虎背熊腰的体态,以及满脸的横肉、横贯左耳的伤疤,仙风道骨消失得一干二净,反倒像是个久经战场的杀胚,连他腰间的宝色葫芦,看起来都颇肖一个粗柄大锤。

“要真是有大鱼,也是你喂出来的,在这钓鱼钓了五年,一尾鱼也没见到,反而是豆渣豆粕撒了三五百斤,也不知道你是钓鱼,还是养鱼。”

说话间,雄壮老道士大步流星,数息之间就窜到了池边,一把揪住了少年的后心:“走走走,五十里外的郝家庄有场法事,点名道姓要你去主持葬礼,说你这红色头发最是喜庆——”

“谁家葬礼还图喜庆的?”少年努力挣扎,却挣不脱这钳子般的大手,“莫诓我!”

“郝家老爷子一百一十二岁走的,是场喜丧!”老道呵呵一笑,“知道你喜欢主持喜事、不爱主持丧事,但那可是二十两供奉,凑一凑就够大醮了。”

听了有二十两供奉之后,少年干脆地住了口,迅速起身,伸脚麻利地一挑,便将地上的蓑衣斗笠,连同钓竿一切,全都挑到了怀里,也不再挣扎,而是转过头来,看向了老道士。

“既能拿出如此供奉,那想必是福缘积善之家,一笔写不出两个喜,喜丧也是喜事,走也,走也!”

老道士对这少年变脸的速度早就有所预料,他点一点头,便将拂尘掖到了腰间,一只手抓着少年后心,另一手掐了个八卦法诀,低声念诵了一句“坤法肇兴,疾”,随即发足疾奔。

坤者,地也;肇者,始也。

坤法肇兴,便是以八卦法诀,唤地势之力,以为方便法门。

这法诀既成,地势便为人所仗,老道士虽然手上拖着一个人,但大步流星间依旧颇有几分缩地成寸的意味。

只消片刻,一大一小两个身形就离了陂池,转过一道山岭后,很快便来到了一座道观前。

立在了烈英观三字匾额之下,老道士又掐了个法诀,低声念诵了一句“坤讫”,这才收了神通,放开了少年。

“快去换了衣服吧。”虽然奔行之时云淡风轻,但到了地方之后,老道还是免不了喘息了两声,“就穿那件红色大氅,更喜庆些——你小子是不是又沉了,怎么拖着你使地坤诀,仿佛担山一般困难?”

“你就扯淡吧。”少年撇了撇嘴,哼了一声,“八卦法诀我又不是没学,地坤诀能担个屁的山!”

“自然是能,你不行,那是修行不到家。”老道士平缓了气息,不屑地一甩拂尘,“别废话,快去换衣服,丧期就在明天,到胡家庄去的那五十里山道,路上可没人拖你!”

“知道不方便,还不愿意教我地坤诀!”少年推开观门,穿堂而过,在后院迅速地翻箱倒柜,找到了一件红色大氅,思忖片刻,又翻出了一身白色麻衣,“非要我踮腿跑,这不是折腾人么?”

“世间诸法,皆要先炼体、再炼炁,体不健则功不成,你还差得远呢——要不是你先天火旺,连离火诀我都不会传你!”老道士寻了把椅子坐下,“备好了器物,换好了法衣,赶紧出发,晚了就赶不上了。”

“你那分明是为了方便我烧火!”少年撇了撇嘴,“怎么坐下了,你不去蹭吃蹭喝?”

“胡言乱语,连为师都编排!”老道士闻言,一个爆栗敲在了少年的额头,“什么蹭吃蹭喝,那叫随喜功德!”

“是是是,随喜功德!”少年想躲却没能躲开,硬生生吃下了这一颗爆栗,“用不用给您带两个菜回来?随喜功德,见者同乐嘛。”

“那倒是不用,等再上炉香,我也要出发,为师也是事务繁多啊。”老道士摸了摸短须,“冬日周天大醮之期将至,你既下山,此事完毕,便直接去孤卢府城,到朔天观集合便是。”

“这么说,您是瞧不上这喜丧流水席了?”少年嘿了一声,“师傅那边,应是个大活吧?”

“那是自然。”老道士微微点头,“虽然你这个兔崽子顽劣不堪,但今年的冬日周天大醮,毕竟也是你的入门仪典,终究还是隆重些好——路上若遇了婚丧嫁娶的事宜,你也可以参与一番,凑个三五两的盘缠,大醮之上,用起朱砂也能宽裕一二。”

“成!”

……………………

换上了红色大氅、外面又披上了一身白麻大衣,少年紧了紧鞋袜,便拿了丧帖,辞别了师傅,趁着阳光尚好,奔向了岭下。

山路盘桓,一场大雪下来还未冻结实,踩上去更是泥泞湿滑,少年未学过地坤诀,不会自己师傅的腿上功夫,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山。

不过,他炼体颇有几分小成,虽然布鞋湿透,但身形却颇为平稳,并无半分的踉跄,时不时还寻转角、走捷径,遇见了短崖矮坡,只需张开双臂,便可身似鹤形、垂直纵跃而下。

寻常人要走上一整天的山路,在他足下竟只消三五个时辰,晌午出发,这才还不到一更时分,就望见了郝家庄的大门。

瞥了一眼庄门外的匾额,少年理了理衣衫,确认并无失礼之处,这才拿腔起范地上前,伸手扣响了胡家庄的兽首门环。

犬吠声音响起,木栅栏后面的亮起了灯火,片刻之后,庄门被打开了一道缝隙,一盏灯笼探了出来。

“谁啊?”

“小子丘知鸿,自寒鸦岭上烈英观、奉师尊丘玖之命而来,主持丧葬仪式。”

说着,他抖了抖身上麻衣,又摘了头上斗笠,露出了火红色的长发,先是点头施礼,随后才递上了丧帖。

腰系麻布的庄客仔细瞧了瞧丘知鸿这一头红发,又看了看丧贴,这才将庄门打开,引他入了庄内。

跟在庄客后面,走不过百步,便见到一处空地上,早已架起了绸布灵棚。

内中停着棺椁,一大家子人披麻戴孝地围在火盆旁边,时不时有人拿起手中哭丧棒,举过头顶,用以撑起灵棚、顶开积雪。

灵棚之内,笑语欢声,并无半点哀恸。

灵棚之上,披红挂彩,却有三分欢喜。

果真是喜丧!

见此情形,丘知鸿快步上前,拱手施礼,自报家门。

“好极,妙极!孤哀子在此有礼了!”听了他的自我介绍,火盆旁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揉了揉眼睛,抖了抖貂裘,颤颤巍巍地起身,“小道长果如人言,满头赤发,形如烈火!”

孤哀子,便是失去父母的人。

在灵棚内如此自称,这位耄耋老人原来是死者的儿子?

丘知鸿下意识地道了一声节哀。

“节得甚么哀伤!”老人拄着拐杖,摆一摆手道,“不哀,不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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