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放映室中,斯伯格看到了未来的无数种可能。
也正如伊伯斯说的,在大多数由计算机推演的结局中,他并没有站在舞台中央,甚至没有出现在舞台上。
这座聚居地并不止有工人,虽然在他所在的这条世界线上,他们是最先觉醒的一批人。
比如,在第217号结局,镜头聚焦最多的是墨尔文家的小女儿。
从那个小姑娘看到第一张报纸开始,她就在积极地劝说她的父亲。
虽然她的观点是幼稚的,但她发现的问题却真实存在。钟爱着她的老父亲墨尔文,最终也意识到了一些问题,试图推动一场自上而下的改革,但最终的结果却是一家人的惨死告终。
那些不合时宜、也无关紧要的画面,被一行行冰冷的文字替代了。
斯伯格松了口气。
他很乐意看史蒂芬老爷们的死法,但他不忍心看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和他们一起死,尤其是这么善良的姑娘。
再比如第269号结局,镜头聚焦最多的是一個绿头发的姑娘,还出现了一个红头发的姑娘,她们一个在巨石城失去了胳膊和眼睛,一个在外出的任务中失去了一条腿,共同悲惨的遭遇和创伤让她们走到了一起。
这次团结起来的是佣兵,而契机是去年冷冬之后的那场浪潮。
那些佣兵们虽然没有动力装甲,但在面对使唤他们的民兵团的时候却意外的能打,他们的城市战经验尤其丰富,甚至打进了内城,而巨石城最后似乎变成了一座佣兵城邦。
一切都变了,但又像是没有变过一样。大风小说
顺便一提,这次推演中并没有联盟,毕竟那会儿联盟还没有出现。
显然这台机器并不是真正的预测未来,只是帮助他们从过去发生的事情中,挖掘出未来的种种可能。
然而……
无论是哪一种结局,唯独没有他期望的“好结局”。
这座聚居地的命运似乎从一开始就被注定了,而这也是最让斯伯格感到绝望的地方,仿佛不管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于是他试着往前拖动进度条,回到更久远的过去——一个半世纪前,甚至是两个世纪前,试图从已经坍缩成事实的可能性中寻找答案。
也正是因此,他看到了许多令他震撼不已的东西……
正如他在觉醒者波尔的故事中写过的,巨石城不是一天建成的。
现在他得再加上一句。
每个聚居地都有一个美好的开始。
也都曾渴望过一个光明的未来……
……
战争爆发了,然后又结束了,随着战后重建委员会的成立,繁荣纪元彻底地落下了帷幕。
最初的五十年是艰难的,但也是充满希望的。
战后重建委员会并没有放弃留在地表的幸存者们,而更关键的是,留在废土上的幸存者们自己也没有放弃自己。
防务部教会了当地幸存者使用武器,组建民兵团以阻挡浪潮的威胁。技术部组织了拾荒队,动员大伙儿们前往破败的城区搜寻能用的物资,从中回收高价值的科技。生产部负责组织生产,帮助当地的幸存者建起了一座座算不上先进、但能用的工厂,并且时不时从其他地方运来一些物资。
巨壁也正是在那时候建立的。
它不是某种“黑箱”凭空变出来的,也不是传闻中的从天上掉下来,而是那些初代管理者们一车水泥一车钢筋,在冰天雪地中一点一点盖起来的。
是的,就这么简单。
平凡而伟大。
那会儿的巨壁还不是很高,仅仅是够用的程度,毕竟会飞、会跳的子实体并不多,黏菌也并不是生存的主要威胁。
巨石大厦的房客们是最有办法的幸存者,于是大伙儿们信任他们,放心地将权力交到了他们的手上,于是便有了内城的说法。
黑卡和巨壁一样,一开始是没有的。
第2174年,废土纪元45年,战后重建委员会因为内部的矛盾走向了分崩离析,大批优秀的人才从巨石城撤走。
有的往北去了彷徨沼泽,有的去了大陆最西边,也有的去了东海岸,但更多的人仍然选择留了下来。
那些留下的人是真正的勇士。
他们和他们的父辈一样勇敢,在危机来临之际永远和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们站在一起,不管面对的是从未见过的寒冬,还是从未见过的异种。
他们用理想融化了冰雪,点燃了炉火,熔炼了钢铁。
他们唾弃那些已经背叛理想的家伙,他们抛弃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只相信和他们一起留下来的同胞。
他们要做自己的救世主!
来自战建委的援助虽然结束了,但巨石城的未来却似乎更光明了。
他们打开巨壁,接受流浪的幸存者,浪潮来临之际冲在最前面,哪里有危险,就有拿着黑卡的居民。他们不只是自己干,也会号召大家一起,动员拾荒队前往废墟探索,建起收集资源的前哨,并将其发展成一个个渺小但牢靠的村落。
他们不再需要生产部的供养,也没指望那些自私的家伙会重新团结起来,他们主动前往一片荒芜的南方寻找希望。
或许是被他们的勇气感动,也或许只是时候到了而已。
五年后,永无止境的寒冬结束,万物重新获得了生长的动力,大批的避难所也随之解封。
他们开始接受一些搞不清楚状况的蓝外套,告诉那些愣头愣脑的家伙,战建委已经解散了,你们要么回去睡觉,要么留下来加入我们。
不管你们愿不愿意,现在咱们只能靠自己了。
众所周知,蓝外套大多都是热心肠的家伙,而且不少老冰棍都对留在地表上受苦的同胞心存愧疚。因此当那些受尽了折磨的同胞们向他们伸出手时,他们感动地恨不得把命都献给这些可怜的人们。
避难所带来的不只是黑箱,还有技术,以及会发光的思想。
蓝外套的到来为巨石城注入了新的血液,他们用战前的技术帮助幸存者们进一步改良了生产部遗留下来的工具,甚至还修好了一批防务部都不知道该怎么修的动力装甲,并学着技术部的研究员们,试着从市中心的进化体身上“考古”。
从那时开始,巨石城几乎成了照耀整个河谷行省南部的灯塔……
只不过让斯伯格奇怪的是,在这段已经发生的历史中,从头到尾似乎都没有出现过城主的影子。
内城居民也只是在只言片语中提到,巨石城存在一个“协助管理的AI”,它控制着整个巨石大厦的安保系统,除此之外便没有多余的能力。
在战建委解散之后,大裂谷给了他们一样自保的东西,大家出于某种顾虑一致决定,把那件自保的东西也放在了城主的手上。
它除了和民兵团进行有限的沟通之外,几乎不会参与到巨石城的正常事务中。
而即使是有限的沟通,大多也只发生在浪潮、以及战后重建委员会相关势力试图进入巨石城附近的时候。
这是那个古老“契约”的一部分,大家分家之后互不干扰,埋头干自己的事情。
并没有什么很深奥的阴谋。
不过,虽然那个叫房明的AI存在感很低,但其实也无所谓。
本来巨石城也不是他盖起来的,幸存者们自己也做得挺好的,而且会越来越好。
直到从某一天开始,斯伯格忽然发现,原本美好的童话故事忽然渐渐变味儿了……
全息影像中,宽阔的会议厅内,正在商讨一项重大议题。
一位神色严肃的男人双手撑在桌上,注视着全场的与会者开口说道。
“聚居地的人越来越多了,过去的物资管理办法越来越不管用了。工人会越来越熟练,机器会越来越先进,这是自然的客观规律。我们用不上那么多肥皂,一些人需要沐浴露,一些人需要洗发水,大家都想变得赏心悦目一点,我认为这是合理的诉求。食物也是一样,不可能顿顿都是面包夹香肠片,我们可以开始考虑丰富食物的品种了。”
“但是,我们不可能通过既定的表格,决定不同类型的货物每天分别生产多少,也不能指望每个人都只消耗自己需要的那一点。再这样继续下去,别说是肥皂和香肠,连混凝土块都会变得稀缺!”
“我提议,让社会自己决定自己需要什么,过剩的生产力和资源又该流向哪里。因此我们需要发明一种工具,让看不见的供需关系能够被看见,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工具!”
说着,他掏出了一枚白色的筹码。
那是最小的面值。
会议室内众人窃窃私语。
一人起身提问道。
“这是……?”
神色严肃的男人继续说道。
“筹码!”
“它能代替货币!”
“虽然它很明显不如我们曾经用过的信用点,但它至少能把供需关系反映出来!”
众人的脸上写满了顾虑。
他们感觉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很快一名与会者起身提出了异议。
“我知道你想表达的是什么,使用繁荣纪元前的传统货币对吗?但它反映出来的供需关系仍然是滞后的,我们已经证明有更好的办法!”
提议者点头。
“没错!但‘更好的办法’现在是派不上用场的,我们没有那么多算力,也没有那么多生产工具。现在我们聚居地的生产力水平和繁荣纪元前的时代差不了多少,就算‘筹码’是垃圾堆里捡出来的玩意儿,也比我们正在用的那套办法好!”
会议厅陷入了争吵。
直到一声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响起,会议厅才渐渐重新回归了安静。
“肃静!”
众人纷纷看向发出声音的那个老人,瞳孔里无不写满了恭敬和信任。
他是巨石城的第一批居民,来自废土纪元前的那个时代,并且没有休眠过一天,算到如今他已经百岁有余。
他的经历比坐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丰富,他脸上的皱纹就像老树的年轮,一圈圈都是历史。
即使是最桀骜不驯的内城居民,在与他对视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的低垂眉目。
没有人会怀疑他的智慧和正确。
就算他的头顶没有王冠。
不过这一次,老人并没有给出自己的意见,只是简单地清了清嗓子,然后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和以前一样。”
“投票吧。”
……
将筹码作为货币,毫无悬念地通过了内城居民的审议,毕竟他们原来的那套办法确实行不通了。
很多时候大家需要的并不是“最好”的办法,而是一个“用得上”的办法。
不过这里仍然存在一个问题。
繁荣纪元的信用点不会让资源的“分配者”获得最多的好处,能在相对意义上实现乌托邦式的平等。
然而筹码不同。
它本质上是一种传统的货币,就算它特意没有叫那个名字,也改变不了它就是金钱的本质。
任何旧时代的货币都存在一个问题,由于其反应的供需关系是滞后的,因此会导致市场中的分配者会获得更多的好处。即,切蛋糕的人得到最多的蛋糕,分蛋糕的人其次,而做蛋糕的人反而会得到的最少。
人们发明货币的初衷是为了让货币服务于人,然而往往最后却颠倒过来,人变成了服务于金钱的奴隶。
当然了,人不是死脑筋的动物,货币之外的很多手段都可以减缓货币产生的资源分配不均衡。
比如,通过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手,拿走切蛋糕的人手中的蛋糕,塞给其他需要蛋糕的人。
然而,这并不会改变货币的本质。
或许也正是看出了这一点,一位来自避难所的专家提议道。
“不加以约束的筹码会带来新的麻烦,而我们可能没有足够的时间不断调整它,让它时时刻刻都能满足我们的需要。我担心未来有一天,我们的孩子会把筹码当成玩具,而这会颠倒我们推出筹码的初衷和目的,所以我提议……至少内城居民不得下场参与外城的生产经营。”
“换而言之,我们不能赚取筹码!”
一位年轻人立刻反驳道。
“但我们也要生活,总不能让我们看着那些拿着筹码的人过上好日子,而我们却靠空气活着吧?”
“这是两码事,”避难所的专家认真说道,“莪们可以给自己发薪水,但我们不能既握着水龙头,又自己提着桶去接水,这是自相矛盾的!”
更多的人表示了赞同。
虽然他是出生在避难所的专家,穿着蓝外套,但身份在这儿从来都不是问题,什么事情都可以谈。
况且他的话也确实没毛病。
筹码本身就是从他们这儿放出去的,又故作聪明地弄个桶把它装回来,这也太奇怪了!
最年长的老人这次没有说话。
他已经太老了。
他到底不是那个永不会变的AI,也不是身强力壮的觉醒者,终究是逃不掉衰老的诅咒。
就像细胞会新陈代谢一样,人同样也会,总会有年轻的生命替代掉他这样的老骨头,这样他们的社会才会越来越年轻且富有活力。
老人觉得自己不说话可能会更好。
毕竟他一开口,哪怕只说一个字,人们都会立刻停止交谈,向他投去盼望的目光。
他最害怕的就是那些人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睿智,他也有糊涂的时候,而且年龄越大越是如此。
既然如此,就什么也不说好了。
年轻人应该决定自己的未来,就像他当初两次决定留下来一样。
人只有在真正面临选择的时候,才能证明自己是真的勇敢,而不是装成大尾巴狼的胆小鬼。
他已经交出了一份令他自己满意的答卷,他也该颐养天年了。
其实他们做的挺好的。
等他不在了以后,房明先生会替他照看他们的……
……
时间又往前走了十年。
老人终于还是走了,年轻人变成了中年人,眉宇间多了一丝稳重。
以前他只会一股脑地往前冲,现在他学会了如何拉拢和团结那些潜在的支持者。
最关键的是,他终于想“明白”了那位老人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人爱戴。
因为他掌握着人心!
而人心,是比黑卡更强大的“武器”。
因此当他再次站在会议厅的时候,他没有直接开口,而是将右拳握成拳头。
他用慷慨激昂的声音唤起人们的热情,让他的拳头像冉冉升起的朝日一样,随着他逐渐升高的嗓音一并升起。
“朋友们!巨石城已经足够伟大了,我们庇护了五十余万幸存者,我们筑起了更高的巨壁,倚靠在巨壁边上期盼着我们的人不计其数,我们创造的财富让整个废土为之侧目!”
“我们的奇迹,是所有幸存者有目共睹的!”
他成功抓住了年轻人眼球。
和他一般年纪的内城居民们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这句话确实没什么可反驳的。
他们心中其实也是忍不住骄傲的,只是很少像他这样用炙热的语气和情绪表达出来。
废土虽然还未结束,但他们已经在有限的范围内结束了废土纪元,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他们甚至将战后重建委员会留给他们的巨壁盖的更高了,而且是在没有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完全由他们自己建造。
这可比那些仍然缩在避难所里过冬的地鼠们强多了。
当然,这不包括那些帮助过他们的蓝地鼠。那些地鼠是不一样的,已经成为他们的一部分了。
那个中年男人忽然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然而,创造了无数奇迹的我们,却只能拿着一点微薄的筹码,住在不到五十平的房间,这是我们要的平等吗?这根本不平等!”
“就在这扇窗户的外面,那些行商在我们的脚底下开起了餐厅和酒吧!他们终日饮酒作乐,把大把的筹码洒向天空,让男人、女人、小孩、老人为他们欢呼,甚至亲吻他们的皮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他们创造了巨石城!”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仇恨。
他无比憎恨那些用筹码羞辱他子民的家伙。
而那些被肆意羞辱的人,也真是没有一点廉耻。
他们宁可去舔那些行商的鞋,也不肯对他们这些真正的贵族弯一下腰,甚至说上一句恭维的话!
比如“老爷,您辛苦了!”,或者类似的话。
如果说上一句话唤醒的是人们的自豪,那么他的这一句便彻底点燃了人们心中的火。
有怒火,也有渴望的火。
“……我们必须做些什么!至少规则得允许我们也去获得更多的筹码!而不是像乞丐一样,等着那个叫房明的AI施舍我们!”
“那本就属于我们!”
全场响应的声音无数。
“说得好!”
人们义愤填膺地举起了手。
“凭什么让那些小偷窃取了我的果实!”
“这才是最大的不公!”
曾经与他唱过反调的那位避难所专家已经老了。
老人试图平息弥漫在会议厅中的狂热,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这时候任何温和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只能用征求的目光,甚至于哀求的眼神看着那个野心勃勃的中年男人。
“你说平等……可黑卡本身就已经够不平等了,我们可以提高大伙儿们待遇,限制那些奸商的花销,比如让他们交更多的税,禁止他们在酒吧里把人的衣服脱掉……办法还是很多的。”
“这是两码事!”那个中年人毫不犹豫地反驳道,“我们现在讨论的是筹码!那些有钱的商人可以肆意的挥霍,而我们还要像苦修士一样在这里讨论怎么让他们过的更好,人们甚至都忘记了到底是谁让他们过上的好日子!我的父亲死在了拓荒队中,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为今天的巨石城感到耻辱!”
点击弹出菜单